他正騎坐在女人身上使力時,她忽然咳嗽。
那突然的緊搐使他一霎間有種銷魂之感。女人的身子向上騰起,月白的肉彈動著,之後平伏。
他停下動作,垂首看她。女人手臂抬上來,擋了上半臉。他問:「感冒了?」
好半天,她才回應。清喉嚨,清出了一聲帶痰的歎息。
那也不知算不算回答。
兩人保持靜止。女人的身體忽然有種鬆軟及灰敗;與自己相貼的肉體驟然失去了溫度。他感到自己迅速的退縮了。但是,不一會,女人又開始咳嗽。從內部推出了一隻手,緊緊把他攫住。在賓館昏黃的燈光下,那因為咳嗽而波濤起伏的身體呈現夢景般的象牙色,灩瀲光影流漾其上。女人的身體忽然成了液體般不穩定的東西,引人暈眩。她仍在咳嗽,而那持續的推擠反倒使他又壯大了,他在失血般的恍惚裡釋放;結束了。
他仍伏在女人身上。靈魂像被抽離了,大倦怠襲來。好半天,他才睜開眼,面前的女人臉孔被放大般,突然地眉清目晰,歷歷在目。而在事完之前,幾乎沒感覺到的一些氣味襲來了。那是混了塵粉,某種爬行昆蟲令人嗆咳的氣味。
他起身,女人仍躺在床上。在進人這房間之前,兩人所創出的那個激越、緊張、充滿想像,帶了冒險感的瑰麗世界,已經被使用完了,現在剩下的只有現實。在這種時候,他往往有一種莫名懊喪:彷彿夢想幻滅,又像沾到了穢物。他開始感到嘴裡的苦味,那非具象的苦澀像是從靈魂而非臟腑中發出,他興起悔意了,為自己不值。雖然他的貞節並非什麼珍貴之物,但是每次使用過後,仍然讓他惆悵。
女人是在小酒館裡認識的。他有好一陣沒跑小酒館,死黨們都不見了。他一家一家晃,像一隻沒主的野狗,覓食般在找尋伴侶。女人是自動送上門來的。以前沒見過,但是那神情是熟悉的:和他自己一樣的覓食的神情。他們很快就離開了人群,到了可以溫暖彼此的地方。而現在,一切又回歸原狀,熟悉的返回陌生,溫暖的返回冰冷。他甚至懶得再看她一眼。女人大半也是差不多的心理,她蒙頭背對他躺著。
他穿衣,穿鞋。有意造出的響動都不曾使女人回頭。他忽然想到她可能是那種看不得的類型。有些女人上床前和上床後會判若兩人;由於酒、由於燈光、由於慾望。他忽然對自己事完就離去覺得心安理得。
關上門的時候,女人又開始輕聲咳嗽,那使得他嗓眼裡癢了起來,但是沒有咳出來。
四天之後,他去相熟的小酒館。發現老闆娘也在咳嗽。她正從店面後的辦公室出來。美艷的老闆娘以容易寂寞以及對眾生的同情心聞名。酒客們心照不宣的;以一種輕描淡寫的興致等待著觀望她此番普渡的對象。那帶了饜足過後對一切失去食興的表情出現的男人,卻是聽說出國去的小周。
他和小周在吧台前敘談。老闆娘仍在輕咳。那帶了痰意,壓抑的輕喟,令他迴想了幾天前的經歷。那念頭使他嗓眼裡再度經驗了被爬搔的滋味。
兩人聊著他在小酒館缺席日月裡的人與事:老省對女王K終於死心回頭跟老婆繼續文武鬥。女王K轉吊打高爾夫的工商界凱子訂了婚又退了婚。肉絲對外宣稱嫁了靼韃但男方還在考慮。貓眼兒替阿棠生女後母女皆不知所終。阿棠依舊行走大小生熟酒館;最近在泡安安因他是少不了性的;也仍然和奶媽此情綿綿你知道他一向喜歡大奶妹。此外三茅在咳嗽,鬧了好久了。大約是百日咳吧?小周說不像,咳一陣好一陣的,三茅是同性戀,順理成章的,美遜也咳:傳染的。
小周剛返台,不像大家所揣想的,他和老闆娘辦的事其實是別的。小周目前有個固定女人,不是他們一夥;和老闆娘暫時吃素。小周原則是一次只忙一件事,以免搞得太複雜。啜著小酒聊這些的小周在話語的間歇中清喉嚨,之後開始咳嗽。不,不是被冰塊嗆的,他咳了滿久了,沒出國前就咳了。最近大家都在咳,認識的人全了,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始作俑者。
吧台裡老闆娘還在咳,有一搭沒一搭的。她邊還抽著菸,完全不同意咳嗽和菸的關聯。她明白她的咳嗽哪裡來的,而且她撩人的瞟他一眼:她高興咳嗽。她那風情的眼神使話語有了挑逗意味。他突然意識到在吧台遮蓋下自己的蠢動。身體比腦子更快的回答了她勾引出的思潮。座上的成熟男女都笑了,似乎每個人都懂那句話的意思。一時,忽輕忽重的咳嗽揚起,為周圍的空氣加料;那是懂得淫蕩和褻瀆之樂的曖昧之聲。
他放任喉嚨裡搔爬的引誘,恣意的也咳了起來。
仔細感覺這咳嗽,和患病時的情形不同。喉頭只是毛毛的,彷若突然長出一堆草;遐思興起時,喉頭便起了風,帶動了草的飄搖。不像病嗽時,咳得沒命,五臟六腑都要給掏翻了出來。咳一兩下也就停了,似有若無的;難怪沒人在意。
這毛病就此帶上了。有許多日子,他在露水之歡後咳起嗽來,聽著床邊女伴也跟著咳起來,彷彿接受了他珍貴的賜與。也偶爾在野狗般的夜晚,發現不熟識的女人發出熟識的輕咳。因著音色音質的不同,女人們咳出意味不一的嗽聲;這奇妙的交響成為他覓食的聲譜。漸漸地,他學會分辨:哪一種是病,而哪一種是呼喚。
他們全都帶著這毛病;只有他們。好似高級俱樂部的會員證,又好似識別記號,咳嗽將他納入了一種特殊的族群。在尋常日子裡,光天化日,在別人的世界裡;某些思想引動了他的欲望,他開始抑制的輕咳;而人群中那個如銅山對洛鐘般回應,並且以模糊的笑眼掃瞄他的:兩人都知道他們是同樣的野狗;而開始揣測他們是不是同樣的飼主,是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?
便莫名的焦慮了。
【後記】
我在 PUB 裡認識的一些朋友堅持這篇〈咳嗽〉是寫他們的故事,其實不是。小酒館是奇特的地方,所有人都很相似,在不同的小酒館裡,你總是碰到一樣的人。他們相貌不同,年齡不同,職業不同,背景不同,然而相同的欲望使他們成為孿生子,全都可以歸納在某幾種類型裡。
在PUB 裡的人都有化名,你也許跟他喝了五年的酒仍不知他姓啥名誰。對大多數人,去 PUB 是一種大規模的扮演。這裡只有角色,沒有真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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