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卡蘭迪魯》Carandiru 最震撼的畫面就是暴動過後,鎮暴部隊要所有存活的犯人到廣場上集合,「把衣服脫掉!完全脫掉!」
那群人類便赤裸著被驅趕到廣場上,除了他們自己,一無所有,一起坐在地上。
完全赤裸的時候,一個人和另一個人,有什麼差別呢?
同樣的外貌,同樣的肉體。那藉以辯識的,使我們個別化的,衣著,隨身物品;使我們看上去突出或低調,宣示著我們是某類人的那些物質,被剝落之後,我們看上去與任何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呢?
沒有什麼不同。
赤裸一向是污辱人的方式。但,偶然也會成為讚美人的方式。
在這裡赤裸是侮辱,穿衣的人站在不穿衣的人面前,於是便高他一等。
就像納粹殺猶太人,所有人,不分男女老少,被逼脫光衣物,赤條條一個個排著隊,進入煤氣室。
在這裡赤裸是階級,穿衣的人活,赤裸的人死。
我現在在寫一個小短篇,關於一個男人去嫖妓的故事。我當然沒有嫖妓的經驗,
我也不必有殺人的經驗,人世間到處都是故事。我只要聽故事就好。
我跟我的男性朋友們談的話題好像不容易在一般人之間發生。大概我年老了吧。
所以不被當作女人。
大概我是作家和編劇,所以一些秘密和故事流到我這裡,再從我這裡「出口」流出去,大家都很相信必定會經過變造。
就算其實沒變造,還是會被相信是變造過的。
在我面前說故事的人跟他的故事一樣自由。
這個故事裡,男主角一天嫖了三次。他的第一個對像完全是騙局。他經歷了完整的被西門町「三七仔」拉進暗巷然後付錢,然後推進小房間的過程。
雖然三七仔吹的天花亂墜,被送進屋裡來讓他挑選的都是殘花敗柳。他勉強選了個看上去面無表情的女人,然後在房間裡感受到那女人全部的悲慘卑微屈辱和自厭的情緒。
結果他不舉。因為先付了錢,三七仔「商品包退」,送來了另一名妓女。
這女人很是敬業,所有招呼客人的程式都做到十足十,太之熟練和公式化,因此便十足十的假。
那虛假使得男人難受,有點像被一個超巨大保險套整頭整臉套住,看得到外頭的一切,但是什麼也接觸不到。
接觸到的不過是保險套的橡膠透明的質感,一切一切,隔了一層。
所以這男人,又不舉了。
三七仔不願意退錢,於是又送來了第三個。
這第三個女孩,留了一頭披肩長頭髮,進門便脫下了全身衣物,然後赤裸的站在屋子裡那簡陋的化妝台前梳她的長髮。
這女人很寶愛她的頭髮,梳了半天,用髮箍夾起來。
男人躺在床上看她。
這女人全裸的,非常自在的,專心的梳她的頭髮。那動作裡似乎有很明亮和正常的什麼。
而且女人梳髮的動作是很美麗的,尤其是垂直的長長黑髮,尤其是全裸著潔白的身體的時候。
男人覺得她很漂亮,就說:你好漂亮。這小妓女開心的回過頭來說:「謝謝。」
因為這女人是那樣簡單而且歡喜的,開朗的接受他。
雖然是妓女。不過看著她梳髮的那一段時間,他覺得自己愛上她了。
赤裸也可以是愛。在一個「他人」面前,無懼和無防的暴露自己,排除那些挑逗性,排除引誘,排除羞澀,只是坦然和明亮的暴露自己,那要很大的自信和自愛。
這女孩就有這樣正面的心態。她把她的職業轉化成了撫慰。
不管她是不是這樣看自己,我聽了這故事,便覺得不敢輕視她。
《卡蘭迪魯》Carandiru 裡有一對乖訛的情侶。「女」的極高大,男的極瘦小。
「女」的其實是變性者,然而很美,很柔媚。男人是長的像蟑螂似的,醜陋平常的男人。但是他去愛了這個變性者,看到了那怪異外在裡頭的,婉轉的女人心。
後來兩個人在監獄裡結了婚。
這是《卡蘭迪魯》Carandiru 裡唯一的真正純情之愛。發生在這樣奇怪的,不搭的組合身上。
我看的時候覺得導演很高明。
如果是俊男美女,會覺得那樣愛是理所當然的,會自然的覺得那愛情浪漫美麗。
但是發生在「怪物」身上,那浪漫美麗似乎更純粹。
因為「容器」的醜陋,那盛載的內容於是便只剩下自己,
全然赤裸的,單純的只是美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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